强世功:地理与法权
围绕 “政治:中国与世界”2018论坛的主题,我和广生磋商了几次论文发言的题目,我选择“陆地与海洋:麦金德与施米特”这一题目,正好和小枫老师的论文演讲相呼应。最近这几年我给学生上法理学课程,一直把麦金德、施米特和科耶夫的文本放在一起来讲,主要讲民族国家与帝国问题。今天借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些我的想法。我们今天的政治理论始终围绕18世纪启蒙思想家的政治理论展开,而这些理论都是以“主权国家”的建构作为政治想象的。因此,对于东方超大型的帝国,他们无法在理论上加以解释,就发明了专制政体这样一个概念来概括。这在孟德斯鸠的著作最明显地体现出来。然而,孟德斯鸠是一个社会理论家,终究是要尊重社会事实,他注意到东方超大型帝国与广阔的地理有关。因此,他特别强调地理、自然与政治之间的内在关联。在这个意义上,帝国/专制政体的正当性基础在于地理。在1904年发表的著名演讲《历史的地理枢纽》的结尾,麦金德做了一个大胆的预测:假如中国与日本组织起来,推翻俄罗斯帝国,并征服它的领土的话,那就会把海洋的巨大优势与巨大的大陆资源结合在一起。这个图景一旦实现,就会导致一场威胁西方自由世界的“黄祸”。这个演讲之后不到两周时间,日俄战争就爆发了。我同意小枫老师的看法,目前我们对日俄战争重要性的理解不够。日俄战争不仅是东西方的战争,更重要的是,展现了十九世界全球面临的根本问题:当列强瓜分完全球之后,就面临着内部的冲突,以至于列强的内部冲突必然演变为世界大战。因此,日俄战争可以被理解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奏,也有人把它叫做“零次世界大战”。这场战争直接塑造了20世纪的基本政治格局。第一,它加速了俄国沙皇政权的结束,1905年俄国战败就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用列宁的话来讲,这是“十月革命的总演习”。换句话说,日俄战争加速了苏联帝国在地缘政治中的崛起。第二,日本甲午战争打败清政府是传统中国文明圈内部的胜负,而唯有在日俄战争中战胜西方文明的俄国才真正成为东方文明的代表,这种文化自信心与自豪感加速了日本法西斯帝国的崛起,可以看作是日本建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精神开端。日本法西斯帝国的失败有很多原因,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日本始终在大陆帝国与海洋帝国之间摇摆。一方面日本希望成为大陆帝国,这就意味着日本要与苏联对抗,但日本希望成为海洋帝国,这必然与美国冲突。最终,日本失败于大陆帝国苏联和海洋帝国的美国之间的双重挤压。但是,日本战败之后,中国也面临着日本当年同样的两难地缘选择,在苏联和美国这两大帝国的夹缝中,中国究竟是成为大陆国家还是海洋国家?国共两党的不同意识形态背后乃是不同的地缘战略,国民党本来就是两广江浙这些沿海地带兴起的,而中国共产党一开始兴起于沿海城市,但毛泽东从江西湖南根据地以至于长征达到延安,实际上选择了一条成为大陆国家的路线。因此,虽然国民党拥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但共产党占领西北、后来抢先占领东北始终具有地缘战略上的优势。新中国虽然走向大陆国家与苏联结盟,但新中国始终怀有迈向海洋世界的心思。保留香港殖民地就是一个例子。当苏联帝国试图控制中国将中国变成为其附庸国时,中国被迫与苏联决裂,从而下决心转向海洋世界。1972年尼克松访华,中美双方排除意识形态的干扰建立了地缘联盟,从根本上颠覆了苏联在与美国争霸中曾经拥有的地缘政治优势,由此埋下了解体的根源。因此,中国加入海洋世界不是从改革开放开始,而是从1972年开始,没有1972年奠定的全球地缘战略基础,中国改革开放不可能融入到美国主导的海洋世界体系中。而类似地,今天中国与美国的关系又处在关键时期,美国就像当年的苏联一样,为了全球霸权而压制中国发展,中美贸易战迫在眉睫,这完全有可能将中国重新推向与大陆的俄国建立密切关系。事实上,面对冷战后美国的全球霸权,中俄已经在建构“上海合作组织”,中俄关系也在越来越密切。若中美关系走向全面破裂,那在全球地缘政治格局中的意义不亚于1972年尼克松访华对于苏联的意义。在这种全球地缘战略的格局下,我们看新中国从1949年走到今天的历程,你会发现,中国全部的地缘政治努力就是在大陆与海洋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实际上也是维持世界的和平的平衡点。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时间越到后来,我们越可以感受到麦金德的理论洞见对于今天意义。我们今天说的地理学与现代自然科学、地理大发现、地图等现代地理测量技术兴起,这一切构成了现代的科学地理学。而在西方古典历史上,《荷马史诗》和希罗多德《历史》中讲的那一部分与地理相关的内容被称之为人文地理学。现代地理学兴起之后,一个重要工作就是从事全球探险活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也是一个探险俱乐部,麦金德也曾经去非洲探险。但是到了十九世纪,也就是麦金德这个时代,地理探险基本结束,我们能够找到的山川和河流,都已经找到了。而地理探险的结束也意味着欧洲列强瓜分世界的结束,在麦金德研究之际,就是关于非洲问题的刚果会议和八国联军侵华。那么,此后地理学还能做什么呢?这个问题的背后就是此后列强如何面对瓜分完毕的世界呢?答案无疑是世界大战,而地理学服务于列强的争夺,那自然就发展出了政治地理学或地缘政治学。不过,26岁的麦金德这个演讲中明确提出科学的自然地理学和人文地理学结合起来。这个结合的基础是自然法则与人类活动法则的内在关联以及由此形成的人类知识的整体性。因此,他坚决反对美英大学中的分科化,认为分科化带来的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完全不能互相理解,以至于政治家所要的地理与大学教授所讲授的地理完全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