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人口骤降之后的日本社会面面观
三月的日本,自西向东,然后再从东向北穿行,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能看到数不清的樱花。日本国土如同一只靴子,东京是个拐点,之前是东西走向,到了东京差不多就变成南北走向了。从日本四个主要岛屿最南端的鹿儿岛佐多岬,开车到最北端的北海道稚内,有近3000公里的路程。日本东北地区及北海道,在三月是看不到樱花的,但其他地方基本可以看个够。樱花的花期大致有一周到十天,刚刚绽放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人去赏花,只有到了马上随风而去,花落如雨前的那一两天,人们才忽然有了热情,倾城的红男绿女来到树下,载歌载舞,然后如那樱花一样,一两天便全部散去。地面上干干净净,别说垃圾了,连个花瓣都找不到。这些年赏花人在迅速老去。三十年前随日本朋友去赏樱时,看到半数以上的人是中青年,现在则半数以上是中老年了。日本社会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看看2018年日本负责人口统计等工作的厚生劳动省发表的数字,把1.27亿日本人平均化以后,100人中15岁以下的人占了12.4%,65岁以上的占了27.3%,老年人的数量大大超过了儿童数量。往更细的方面看,75岁以上的人,在100人中占到了13.3%,同样超过了15岁以下的比率。由此看来,日本的老龄化已经非常严重了。在日本这个国家里,评论家特别多,尤其是偏右的评论家,保有非常大的阵势,稍微有点社会影响、可以称之为评论家的人,大都以“保守”“右倾”自居,而且直接将自己定格为“右翼”的评论家的,数量相当多。“右”往往与日本传统靠得更近一些。日本的“自由派”或者“左派”评论家,在行动上也更 “自由”一些,他们的“自由”比较接近于对自己行动的不加约束,有时会让人觉得不靠谱。相比之下,“保守”或者“右倾”的人就比较古板、克己一些。通过读书看电视,笔者对右派评论家西部迈一直不太感冒。在上个世纪60年代,他是反日美安保的学生运动领袖,毕业后留校并做了东京大学教授。1988年,为了反对东京大学的人事制度,愤然辞去教授职务,成为一名评论家。原以为西部之后会更加激烈地针砭时弊,说出自己想说的真心话,但笔者读到的他辞职后的文章,却多以保守、右倾为特点,让以前对西部有些了解的人,感觉不可思议。2018年1月,笔者在东京采访时,从电视上看了西部与年轻人的对谈,知道这位78岁的老人依旧锐利。他的文章对首相安倍晋三的失望跃然纸上,只是嫌安倍的路线不够坚定。想得出西部殷切地希望日本能有一个更加保守、右倾的内阁。见了几个和西部有些来往的记者、评论家,谈到西部的死时,他们用了一个“自裁死”一词,这是一个新词,我一开始没听懂,它的意思是,“自己裁决自己的死期”。晚年的西部,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在电视上和年轻人对谈时,是摇着轮椅出现在屏幕中的,但看上去其精神不错。听朋友说,西部觉得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后,就开始考虑不该给家人添麻烦,反复对周边人说,自己有一天发生了脑溢血或者心梗,不希望急救。他反复强调过,到了那一天来临,不希望家人或者养老院对自己继续照护。以西部的知名度、日本社会对老年人的福利待遇,看病吃药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笔者在采访日本医院、养老院时,看到那里有世界最先进的医疗技术、有数不清的延命设备,不论是有钱人还是普通市民,临终前在医院躺上几年,虽也会给家里带来一些经济负担,但费用上并非让人付不起,只是医疗技术再发达,也不能解决生老病死这个生理、哲学或者宗教问题。今天的日本,几乎所有人都具有了人生维持百年的机会。看看厚生劳动省的主页,看到日本政府在积极准备让所有日本人都能迎来百岁生日,在老年疾病的治疗,相关药物的开发上花费巨大。日本社会老龄化以后,老年人成为了政治的推动主力,不论去哪里听政治家演讲,看看会场上的听众,和樱花下载歌载舞的市民一样,中老年人占了绝大多数。演讲内容自然会偏向中老年人的口味,谈用更好的福利来满足老年人的生活等等。政治家绝口不谈生老病死问题。西部一生关于政治经济及国际关系的发言无数,虽然也谈过一些个人的人生观,但从笔者接触到的他的文章看,没有一篇是谈得透彻的。留下一纸遗嘱,走向“自裁死”之路,西部是用自己的行动为这个问题作出了一个答案。从东京向北一路走过去,百公里外便进入到了在2011年3月发生过大地震、大海啸的东日本地区了。原来海边建筑的房屋被海啸冲垮后,新建的房屋已经远离海岸,大都建设到了海啸不能肆虐的高地上。3月东日本还比较冷,几乎看不到樱花的绽放。因核电事故、地震海啸,在过去的7年时间里,有不少居民已经彻底离开了这里,日本政府为灾区准备了巨额的经济预算,规划出了大量的高地让民众来这里建房,但推进得并不顺利。毕竟在今天的日本,按厚生劳动省发表的最新统计,2013年的房屋空置量为820万户,2013年以后老龄化现象愈发严重,估计目前空置的房屋总量接近1000万户,此时让灾区民众去高地建房,有些不切实际。社会老龄化以后,一旦遭遇大地震,新建住房会大量减少。人口中四分之一的人在65岁以上,也就意味着这部分人基本上不会有盖新房的计划。东日本地区过去一直是为东京提供年轻人口的地方,缺少了年轻人以后,东日本地区有平整的成块的土地,有国家拨发的预算,就是没有盖住宅、建厂房的热烈场面。在东日本很多地方开车走十几分钟都不会遇到对面开来的车,其衰败状况不用去调查,一切都摆在那里。人们总是说日本市民爱干净,不乱扔垃圾。但在日本看到空置的房子,如果出现了房顶上长了草,一些玻璃已经破裂,肯定也能一起看到的场景是,院子里开始有不少塑料瓶、饮料罐,是那些喝完矿泉水或者饮料的人,随手扔进院子的,而且越来越多,不少院子垃圾成山。在日本不要的旧家电,需要交费后政府才回收。房屋空置后,院子里往往就会多出几台旧家电,想要政府回收,房主需要交纳的费用可能不少。日本有些城镇,几户住宅中只有1户晚上点了灯,安静得令人发慌。白天在这样的城镇中穿行时,偶尔能看到老得弯了腰的人走在大路上,其他时间整个城镇无声无息。大城市的人口并未减少,但城市周边的集体住宅,也有了些北京上海远郊的样子,楼房不少,但住户不多。紧挨着东京的是神奈川县。从2012年对这里的空置房的统计看,已经占了34%。东京周边如此,其他地方就更艰难了。北京上海的住房是有投资人的,他们在按时交纳物业费等等,日本的一些城市则已经失去了住户,按时交纳物业费、水电费的人比不交的人少,不交的人不是不肯交,是很多人早已不在世,也没有人来购买这些空置的住房。住在高层楼房的老年人,因为交纳物业费的人太少,一些电梯已经不能运行,感到不便后,也只好搬到城里去住,这样一来,空置的房子越来越多。日本很多房屋,只要肯交物业费,几乎就可以搬进去白住。当75岁以上的高龄人口比15岁以下的年轻人口要高出许多时,除了在大街上经常能看到老人外,其次就是空着的房子了。目前还很少能看到自然倒塌的房屋,但普通二层洋房式的建筑在一个地方出现空置后,很快就像传染病一样传播开来。高层楼房的情况也不妙。房屋无人住以后,缺少了管理,高楼本身开始变得脆弱起来。大城市在生活条件、文化基础、工作机会等各个方面都有优势的时候,自然能从中小城市,从农村吸收人口,但相关人口被基本吸收完毕,大城市本身从发展期进入成熟期以后,大城市的人口也会逐步减少,日本很快就要从“多生”时代进入到“多死”(离世的人数比出生数多)时期,大城市的人口减少将进一步加剧。笔者听东京都的相关人士谈人口变化。2010年东京都的人口为1316万人,到2012年增长到了1320万人,2014年为1340万人,2015年进一步增长到了1350万人,但是进入2018年以后,从1月及2月的统计结果看,东京主要几个区的人口都出现了减少现象,个别区的人口依旧在增加,但增加的数量大都为几十人,过去那种一个月增加几百人、上千人的情况已经不存在了。东京人口的减少今后将成为不可扭转的现象。日本的其他中小城市根本不可能和东京等大城市争夺人口,但让东京等大城市的人口,在节假日去中小城市小住数日,是普遍的。这就是城市间对人口的“共享”,日本称这种形式的人口往来为“交流人口”。城市具有某种魅力,便能让“交流人口”频繁地来自己这里。在东日本地区,尽管大地震及大海啸后,流出的人口很多没有回来,但这里通过发布救灾情况信息、振兴观光旅游事业、举办和健康相关的各种活动,让“交流人口”出现了较大的增加。去年光是外国人来这里旅游的人数就超过了100万人,日本各地来东日本旅游的人更多。东日本地区的樱花有一种凄凉的美感。也许再过一些年,日本的赏花人大都拄拐仗、坐轮椅零零落落地来到樱花下,让凄凉之美中愈发多了一点寂静。老龄化的社会让犯罪率很低,劳动生产率很高。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日本社会的老龄化在不断加深,但市民生活未出现明显下滑,比欧美大多数国家要稳定,这样的老龄化并不是不好的事。国家一旦进入老龄化社会后,想重新保有较高的生育率,重新振兴人口就会相当的困难。日本国内几个城市之间对人口的争夺,对振兴地方经济没有太大的作用,但共享人口和“交流人口”,让国内外的各种人员来自己这里短期或者长期生活,是日本在老龄化历程中摸索出的一条新路子,也给其他老龄化现象不断加深的国家,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参考。